此刻有谁走向我 - 博士
当所有测试和体检项目都完成了后,六十六没有带我离开。她带我走进了一个需要身份识别才能进入的电梯,接着,在电梯里,她告诉我,赫尔海姆博士想见见我。她没有给我再多介绍赫尔海姆的身份,做过什么。电梯门打开时,我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普通人,不是哨兵也不是向导。
但是他一开口,我就懂了:“你好,伊芙。”
那是测试我和雷的结合时,广播里的声音。我的手攥紧了,指甲掐着掌心,胃在缩紧。我还记得他给我留下的那种冷酷、残忍,陶醉于自己毫无人性的测试的变态的语调。是的,在我的想象中,他应该是一个恶心的变态。
而不是,一个满头白发,面容苍老,笑容和蔼,坐在轮椅上的老爷爷。他还戴着一个黑框眼镜。
“我是朱利亚斯·赫尔海姆。”他伸出一只手。
我走过去,我握住他的手。不算瘦削的手,握住我时很有力气……为什么坐轮椅呢?
他明明是普通人,不是能探知情绪的向导,却仿佛看透了我的感情波动,心中了然,对我解释说:“实验事故,没了一条小腿。老了后,膝盖也不行啦,只好坐轮椅咯。”
我松开他的手,讷讷地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讨厌他对我,对雷做的“测试”,和在测试里展露的那种态度。我不想微笑,寒暄,假装关心,说自己很遗憾听闻他的残疾。
而他……他没有责怪,心中没有一丝愠怒。他静静地看着我,目光里有种可以称为慈爱的东西。我从来没想过,我会从这个人身上得到这个——长辈似的注视。
“她有说过,她为什么给你取名叫伊芙吗?”
我心中一颤。
“你认识海伦?”
他没有回答,但是,我能“看”出,他认识她。
“多巧啊,”他说,“你也叫伊芙。”
多巧,我叫伊芙。九十九表达过这个意思,雷也表达过,现在这位赫尔海姆博士,也说出了相似的话语。
“什么巧?”我问。紧接着我想到了什么,回头看看十几米之外,竖着屏障,放空自己,平心静气站在电梯门口等着我们的六十六。我的头转回来,看着赫尔海姆博士。九十九说,弗伊布斯的向导,都叫伊芙。
“她们……”我艰难地说。我觉得这很荒唐,很恶心。但是,和他有关的事,无一不向我表明着那种荒唐和恶心在这里多么正常——“公海”,没有人道,没有羞耻,不顾法律,仿佛现代文明的光辉遗漏了这里,他们测试一个向导的感知力是对她的哨兵酷刑。
“弗伊布斯的向导都叫伊芙,不是巧合?”
“上帝从亚当身上拆出肋骨,做成夏娃。”他说,“不过,你不是取自这个,对吗?”
我感到喉咙发紧。我无法回答他。
“我不知道……我没问过……我再也问不了了。”
他也感到伤感,他也懂得那种感觉,失去最亲爱的人,再也不。他说:“没关系,哭吧,孩子。有时候,我也会为她哭。”
我的眼泪落下来。我觉得很丢脸。他在我面前装什么好人?他们都说,海伦有罪,海伦该死,海伦被杀是正当的。他是他们中的一员。
“伊芙是她夭折的小妹妹的名字。”他告诉了我答案。
我完全压抑不住了。
“你认识她,”我哭着说,“你们为什么要她死?”
“二十年前,发生了一起爆炸案,”他说,“在全市的哨兵向导基因样本中心,重点标本和它的备份。它被认定是一场恐怖袭击,造成的次生灾害——一些案发现场的样本被损毁导致它们成了再也无法找到凶手的悬案,几个穷凶极恶的逃犯的血型和基因造成对他们逮捕的延误使他们有机会犯下更多罪行,一个工作人员的残疾,重新采血的经济损失——无法计算。”
我摇头。我不相信。那是海伦,海伦不会……
“因为她要带走你。她出卖了她的国家,在他国特工的帮助下,毁灭了你的所有基因数据资料。那天她瘫痪了这里的安保系统,亲自走进这里,把你带走了。”
“你们又编出故事,逼我听你们的安排——”
他叹了口气。他很难过。
他没有在掩饰,没有在撒谎。他在真诚地告诉我,真相。
“我们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告诉你多少。”他说,“你知道弗伊布斯的意见是什么吗?他希望暂时先对你保密,因为你一直没能从海伦的死中走出来,让你再知道真相——海伦摧毁了作为向导的你,对你来说,太残酷了。”
“海伦不可能摧毁我!”
“你吃钝化剂的时候,感觉怎么样?”他问。
他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份体检报告,递给我。
是情感钝化剂的残留量测定……封面的机构是,我在布雷丹隶属的塔区的体检中心。
“她不希望你因觉醒被发现,就用药物强行压抑了你的所有感官和感情。”
他们还去调查了我曾经的老师,记录他们对我的印象,有些老师怀疑我智力缺陷,有些老师怀疑我自闭症倾向,有些老师认为我需要去特殊学校……我不愿意细读这些对小时候的我成长为正常人的能力的否定,一口气翻到许多页……最后一页是结论。
……符合因长期服用钝化剂损害神经系统正常发育的儿童表现,社交功能、述情功能受损尤其严重,青少年时期上述症开始出现好转,推测原因为机体产生的高强度耐药性……不可逆损害已造成,预测精神力上限,C~B级……
“你本来该是阿波罗的狄安娜,匹配度百分之百的哨兵的向导,她为了她的目的,把你毁了。”
我放下那份报告。它从我手里脱手,落在地上。
“我不信。”我低声说,
“有一件有意思的旧事,也许你不记得了,”博士没有回应我,讲起来,“你第二次因为搬家转学后,就读的那个小学里的美术老师讲的:你在课上画了一幅画,一片黑色,只有两团白光,一个在左上角,一个在右下角。”
我的老师走过来,看到我的画,皱着眉。我很困惑,为什么他不满意,他不是告诉我们说,这节课,我们画的是自己最喜欢的人或物吗?我画的很符合要求啊!他蹲下来,眉头依然皱着,不过露出和蔼的微笑,问我,我画的是什么,能给他讲讲吗?于是我告诉他,这是我和我最喜欢的东西——右下角的是我,左上角的是我的幻想朋友。幻想朋友这个词还是海伦告诉我的。
“你说他叫雷,”赫尔海姆博士低声笑起来,“我想,应该是,你还在这里的时候,我们总在你们面前提起X光图像,你不能理解X光不是在说你们,你很高兴地模仿——你那时候还不会说话,也没有觉醒,但你们俩已经有很强烈的联系了,你在心里管他叫雷。”
他说,我叫他雷,因为X-Ray。
“放过他吧,伊芙。她给你吃了钝化剂,但我们没有给他吃,我们不可能毁掉他——所以他一直在痛苦,早在他的智识能够理解他的痛苦,表达他的痛苦之前。他恨她,因为她把你带走了,分开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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